时间: 2024-12-01 10:22:01 | 作者: 小九直播杏彩体育
宝树,科幻作家,现任中国作家协会科幻专委会委员、陕西省科普作家协会副理事长,北京元宇科幻未来技术研究院特聘研究员等,定居西安。著有长篇小说及中短篇集《三体X:观想之宙》《时间之墟》《我们的科幻世界》《美食三品》等十余部,曾获华语科幻星云奖、中国科幻银河奖、科幻星球奖·文学奖等,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法、日、德等外文出版。
中国的科幻文学,如果从1904年的《月球殖民地小说》算起,已满两甲子的历史,期间也曾有过数次繁盛,但总体而言一直属于小众文化领域,在文学的边缘,也在科学的边缘,对于双方来说也都无足轻重,可有可无。
然而近年来——确切讲是自从《三体》系列成为现象级作品以来——科幻文学忽如一夜春风来,成了社会公众、商业公司乃至政府部门关注的一个焦点,作品如雨后春笋般生长,在国际上也有了一定的影响力,多部小说被译介到欧美日韩诸国。中国科幻以“寂寞的伏兵”(科幻作家飞氘语)异军突起,赫然成为一支可以“问鼎中原”的大军。简单讲,中国科幻“火”了。
在刚刚召开的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上,不仅史无前例地推举了十余位科幻作家和出版人参加,还专门举办了一次科普科幻论坛,邀请业内资深人士探讨科幻创作前景问题。这充足表现出文学界和社会公众对中国科幻发展的高度关注。笔者对有关问题有过一些思考,在会上做了报告。会后根据反馈又有一些补充修正,谨在此略加铺陈,以为献芹。
我以为,要探讨当代中国科幻创作的前景,首先要理解中国科幻近年为什么能够“火”起来,知道它的原因和机制,才可能去进一步展望其未来发展。
一个最明显的因素,当然是中国科幻中诞生了“大刘”——刘慈欣这样卓越的作家,他的《三体》三部曲和《流浪地球》等代表作是中国科幻的标杆,在全球范围内重新打造了中国科幻的形象,在“圈外”的影响力可能要超过其他所有创作者之和。虽然刘慈欣近年创作不多,但经由影视的中介,其影响经久不衰,还在逐步扩大。比如非常关注的电影《流浪地球3》和剧集《三体2》正在紧锣密鼓地筹拍,另有《球状闪电》《梦之海》等多部影视已完成制作,即将上映。可以断言,“刘慈欣风暴”还将延续很长一段时间。
对刘慈欣先生的贡献,怎么估计也不过分,但也一定要注意到相应的时代因素。关心中国科幻发展的人士应当知道,刘慈欣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写出了两部今天看来都十分惊艳的长篇《中国2185》《超新星纪元》(初稿),但十多年间一直缺少出版的机会;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中,他的绝大部分作品,包括《三体》的前两部陆续出版,在科幻读者中打造了非常好的口碑,但远没有引起科幻界之外的重视。
决定性的变化发生在2010年后,除了刘慈欣本人的厚积薄发外,也依赖于一系列时代因素。比如,互联网和IT技术界对刘慈欣的作品非常感兴趣,甚至吸纳和借用了他所缔造的一系列高概念,“黑暗森林”“降维打击”等,令社会大众初步领略了科幻的冲击力;社会化媒体时代的微博、微信公众号等媒介更高效的讨论、传播方式,也令其作品的影响力迅速扩大。同时,中国影视工业化的发展,对科幻题材的作品产生强烈需求,虽然经历了数年的曲折,但最后还是打造了《流浪地球》系列电影和《三体》剧集等成功的作品。除刘慈欣外,王晋康、韩松、何夕等科幻名家也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外界的重视和发掘。
我以为,这也再次证明了一个宏观现象:历览世界科幻史,一个国家迎来科技革命、经济腾飞和社会转型之时,往往也是科幻获得飞跃式发展的时期。比如十九世纪中后期的英法两大强国,在第二次工业革命中诞生了凡尔纳和威尔斯等科幻先驱;二十世纪上半叶的美国,在变成全球第一强国之时,也迎来了科幻的“黄金时代”;二十世纪下半叶的日本,随着战后经济奇迹与高新技术产业的崛起,科幻创作也水涨船高,涌现出“御三家”这样的科幻名家……在变化日新月异的时代,人们想象未来的需求被激活了,“时来天地皆同力”,作家和作品也就应运而起。
从这个角度来看,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经济的快速地发展、科学技术实力的空前提升和社会转型的巨变,令中国社会对科幻思维产生潜在需求,是科幻创作走向繁荣,影响日益扩大的最终的原因。另一方面,随着中国国力的飙升,隐然变成全球发展的另一种可能方向,世界各国也开始对中国人所想象的未来感到此前从未有过的兴趣。这些内外因素综合起来,成为培育科幻的沃土。尽管在刘慈欣之外还缺乏能与之相媲美的现象级作家,但十余年来,也仍然诞生了一大批新颖、独到、有自身成就的作品以及充满潜力的新一代科幻创作者。能确定,只要中国社会持续发展下去,中国科幻也将继续繁荣,乃至走向新的高峰。
一切文学根本上都来自于生活,而科幻则诞生于科技与生活之间的张力。在过去的几个世纪,虽然科技已经让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但基本上对社会的改变还是比较缓慢,间断平衡的。每一代人仍然有着稳定的现实土壤,可以比较明确地区分现实与未来。所以,反映和基于真实的生活的文学,是一个内涵清晰、稳定的概念;关于未来世界以及宇宙、外星球等范畴的“科幻”想象,同样也是一个自成系统的概念,彼此不会混淆。科幻文学既不可能介入文学生产的核心领域,也不需要这么做。
但今天,这种改变已经日益加速,而且在持续地发生。如高铁、大飞机、航天工程、超级计算机等一系列赶超世界领先水平的“大国重器”,又如无人机、3D打印、分子靶向药物、数字支付、大数据等高新技术产物,纷纷在不到一代人的时间里就从科幻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更新的例证是元宇宙、AIGC、无人驾驶、脑机接口等技术,昨天还是科幻,今天已是现实。所谓的“奇点”——人工智能超越人类智能的一刻——似乎也不再遥远。生活如一条指数增长曲线,已从略微上升的斜坡变成了陡峭直上的通天塔。
惊喜不断,但也伴随着层出不穷的新问题:技术革命对各行业的冲击、高科技催生的犯罪手法、大数据时代的信息污染和隐私泄露、基因和生殖技术带来的伦理问题……也不时引起人们的痛苦、焦虑与恐慌。生活一天比一天异质化和陌生化,背后不可见的存在难以回避,但也难以去看清。
未来已经到来,世界已经被可能性而非现实性所主导。幻想和现实文学之间的结构性关系也发生了意味深长的变化,从分离的两极变成了嵌入对方的一体两面。这种现实的“科幻化”,令慢慢的变多有志于深度理解和把握时代与生活的作家感到了“科幻”元素对世界对生活,以及对自己写作的深远意义。
近年来,无论在国内外,纯文学作家涉足科幻领域的创作已成为科幻中一道引人瞩目的风景线。譬如石黑一雄的《克拉拉与太阳》、麦克尤恩的《我这样的机器》、伊格言的《零度分离》,以及国内王十月、李宏伟、蒋一谈、王威廉、陈崇正……这些创作者都写过可以归为科幻范畴的长篇小说或作品集,这个名单还可以列得很长:近年的文学期刊上,常常都有“科幻专辑”,其他可以归类为科幻或至少带有鲜明科幻元素的作品比比皆是。越来越多的创作者在科幻和纯文学的边际“游牧”,如张天翼、修新羽、杜梨、糖匪、池上、栗鹿……对许多青年作家来说,从创作伊始,脑海中已不再有既往的刻板划分,运用科幻概念和思路进行创作是一种很自然的方式。
传统意义上的科幻作家群又如何呢?一方面既然近水楼台,便于率先从越来越科幻化的生活以及其他文学领域中汲取养分,写出了不少有分量的作品。无论是对主题的发掘还是表现技法上都更丰富多元,让科幻特别大程度上摆脱了单纯“点子文学”的印象。
近年来,陈楸帆的《AI进行式》、江波的《未来史记》系列,严曦的《造神年代》等作品,对未来世界进行了全景式的深入描绘;对于生态、阶层、性别、婚育、亲子、劳动权益、网络暴力等社会议题,科幻创作者也以推想的形式,进行了许多宝贵的思索。如陈楸帆《荒潮》对于电子垃圾和全球化问题的探讨,郝景芳《北京折叠》对大都市贫富隔离格局的反映,刘洋《火星孤儿》对畸形教育产业的展现,灰狐《固体海洋》对于海洋生态的关切,汤问棘《蚁群》对性别和生育问题的设想,拙作《人人都爱查尔斯》中对直播行业的演绎等等。这又和上面提到的现实文学领域对科幻的借鉴互为表里,形成多元交错、交相辉映的格局。
在科幻本身日益进入生活的大背景下,也催生了其他很多类型文学与科幻的融合、交互趋势。比如,科幻与推理、悬疑的结合是一个目前非常热门的创作领域,可以说为创作灵感趋于枯竭的后者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也为科幻题材找到了新的生长点。其实,《三体》中著名的“三体游戏”剧情就可以视为一种科幻推理。对此,目前推理悬疑作家阵营的周浩晖、时晨、青稞、王稼骏等人已创作了不少作品,而一般归为科幻作家的刘洋、付强、E伯爵等创作者也有不俗的成绩,殊途同归又各有特色。
儿童文学中的科幻,或者说少儿科幻也有了可观的发展。这看似是老调重弹,因为传统上科幻被视为科普的一种形式,曾经长期是儿童文学的一部分。但在新的时代浪潮下,科幻不仅因其普及知识的功能,而且在培养青少年想象力和突破性思维等方面更为人看重。科幻不再是教育的工具,而本身就成为了教育的主题。当然,少儿科幻的内容和表达形式也需要相应的更新。近年来,马传思、赵华、陆杨、超侠等少儿科幻作家已有丰富的创作;而江波、凌晨、陈楸帆等成人科幻作家转战少儿科幻,以及黄蓓佳、汤素兰、八路等儿童文学名家涉足科幻,多方“会师”,也令少儿科幻的创作异常丰富。
另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是科幻类网文的崛起。科幻网文更多是网络文学从各自的发展脉络出发,对科幻元素的吸收和利用,很难说其中有多少共同的范式。近年来,有可算是硬科幻的《死在火星上》(《天瑞说符》),也有“蒸汽朋克克苏鲁”的《诡秘之主》(爱潜水的乌贼),另外类似赛博修仙、机甲打怪、异世界冒险等介于科幻玄幻之间的作品不可胜计。各种各样的因素结合的自由不羁,所碰撞出的灵感火花,可能远超过传统科幻作家的思路。此外,时间旅行、元宇宙、超能力等个别来自科幻的元素更是被普遍的应用在各种幻想文学中。
然而,也必须看到,新老科幻创作者们也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和结构性的危机。一方面,当代生活的高歌猛进,科技几乎超越科幻的发展(比如人们常说的“现实比科幻还科幻”),令作家的想象相形见绌,传统的写作模式显现出诸多短板,读者也慢慢变得难买账;另一方面,许多新的创作尝试还带有实验性质,没有建立起成熟的范式,夸诞而失败的作品不在少数,令读者无所适从;随着科幻成为热点,急功近利、吹捧炒作、打榜刷票等现象也不免滋生,更是泥沙俱下,损害了科幻的读者根基。
根本问题就在于,传统上现实与幻想的分离,形成了科幻领域的自治性,赋予了它广袤悠远的推想空间与审美意境。而当下这种距离的迅速消弭,所谓“审美无利害性”被破坏,又可能让科幻在“其大无外”间找不到其自身的场域,变得“其小无内”;换言之,当未来与现在不可解地彼此纠缠在一起,也限制了想象未来的自由或趣味。作家的创作意图和读者的阅读期待不知不觉间已发生了很大的偏离。
如何去克服这样一些问题呢?还没有权威的答案,或许这样一些问题本身也是发展所面临的宿命和付出的代价。但我以为,无论在何种变迁下,科幻不能丢掉自己最根本的、对于惊奇感和推演性的追求,这需要创作者对科技前沿领域有更多深切的把握,从最新的科学发现和技术进展中获得灵感,体现科幻原发的乐趣。近年来,刘洋、七月、谢云宁、陈梓均等科幻作家很出彩地延续和发展了这一传统。
另一方面,科幻也不能止于传统所谓“硬科幻”的疆域,要发掘之前较少涉猎的语言学、心理学、经济学、传媒学等人文社科的思想理路。令人欣喜的是,这样一些方面近年来也有一些新意盎然的作品出现,如昼温的语言科幻、苏民的心理科幻等。当然,科幻也不宜将自己视为某些思想观念、社会理论的传声筒,过度贴近地卷入各种社会议题中去站队宣传,而需要保持住文学最根本的关切——人的生活与人性本身,去探索在新技术时代乃至一些思想实验情境下人的生存处境和情感变化。
最后,中国科幻发展中还有一个很有深意的趋势:在变动不居,日益陌生化的现实面前,中国科幻也开始将目光投向中国自身的历史与民间传统文化。这不是单纯猎奇或发思古之幽情,而是试图找到更根本的切入点,返本维新,去开启观照现实与未来的新视角。而在此过程中,对传统本身的理解也会打开全新的维度。
在近年的科幻热潮中,一个慢慢的变多被问及的问题是:中国人和中国文化本身能够为科幻贡献什么独特的想象可能?一方面,在关于未来的科幻书写中,民间传统文化的保持与弘扬问题成为创作的新热点,如夏笳的《中国大百科全书》系列就是以此为中心展开;另一方面,直接将历史作为主题的历史科幻也引起关注,有更多的创作者涉猎,这不仅是上面谈到的类型融合,也是未来日益融入现实引起的深化反应。目前历史科幻仍在萌芽和探索期,但已经有不少颇有影响力的作品问世,如梁清散《新新日报馆》系列、张冉《野猫山》《晋阳三尺雪》、海漄的“怪奇故事”系列等;而未来科技与古典文化结合的“架空历史”书写更为自由奔放,多姿多彩,如顾适的《赌脑》《择城》,李夏的“科幻长安”系列,笔者的《七国银河》系列等。可以断言,中国科幻未来的任何发展,都必将伴随着在历史与传统方面进一步的发掘和体认。
当然,中国科幻文学的形式也正在变得更为多元,如诗歌、剧本、剧本杀、互动小说等,与音频、图片、视频等多媒体也有更自由的结合,一再刷新阅读体验,与影视、游戏等领域也在展开慢慢的变多的合作……当然同时也面临着信息饱和、阅读下滑、AI写作等挑战,这是与其他文学领域一同面对的问题,在此就不展开了。
以上的思考自然不免挂一漏万。总之,中国科幻创作既有超越此前一切时代的美好前景,又有着过去从未遇到过的问题与挑战,正和整个时代一起在激烈的转变中,我们处于历史上没有先例的“科幻时代”,许多问题都需要创作界和理论界的同仁进一步地探索与思考。希望在不久的将来,科幻创作者和思想者们以自己的成绩,能够交出一份更令人满意的答卷。 (本文由华商文化副刊特约执行主编、西安市作协主席穆涛推荐)